少女总有无尽的想法和心绪,而她自己也未必熟知自己看见的风景里到底是哪一处戳进心坎里。每个人的成长路途里也许都遇见过那么一个人,你深谙ta不会伴你走完全程,但有ta同行的路途是此生最美的邂逅。
这是一个有情人终要生死相隔的狗血故事,但我知道他们的故事没有终结,就像我们的漫漫人生路。我们的口号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人生不过起起落落落落落落。
——“如果你独行远去,要我如何相信“雲銷雨霽,彩徹區明””
《雨霁》
“我有惊喜要给你。”
少女的声音在雨敲玻璃的叮咚声里浮沉。
景云放下勺子,把垂到眼前的碎头发别到耳后,然后抬起头。
她还在持续的头晕中,没有缓过神,只看见声波在没开空调的潮湿室内显出原形,如潮起潮落时的海水那样翻滚着,卷起细腻的白色水花,水花又变成糖晶,使空气里沾满甜蜜的味道。连含在嘴里没咽下的最后一口不放盐的绿豆排骨汤也沾上了甜味。
她很喜欢听宁攸说话。
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,如一颗水果糖,随着心情变化而改变着口味,只有生活风平浪静的少女才有这样纯粹的美好的音色。她每个中午把景云推到图书馆被窗户和书架隔出的单间,嘟嘟囔囔地给她讲自己道听途说来的历史人物八卦。她只讲有趣的故事,她们在禁止喧哗的大大标语下捂着嘴笑得浑身发颤,怕被来回巡视的管理员发现在聊天,大气不敢出一声,却天天如此,乐此不疲。
景云改变了半躺的姿势,从下凹的枕头里坐起来,把窗帘掀开一角,晦暗的天色反而没有开灯的房间明亮。
她看着窗外泥泞的小路。
水流沿地势一路蹦腾,横条的井盖边缘堆着半根指头深的,流不到地下去的雨水。
地面一片狼藉,和她现在的处境一样,积水太深无法向前,已经深陷泥潭无处后退。
宁攸是她目之所及的唯一一处干硬的土地,一根粗树干。她们之于彼此,是草地沼泽里唯一干燥的高地,是河湖边的最硬朗的一条渡船。
她始终这么认为。
宁攸还以为窗外有什么鸟雀经过,也探头过来看。她的小腿撑在床沿,弯下腰,整个上半身横在床上,一双圆眼睛睁到最大,似乎想要把目光所及的所有事物都囊括进去,都永远地封存在视网膜里。
小姑娘发尾的水滴落下来,在被面上点出一个深色的圆。随着她再次身体后移的动作,一串小水珠滴滴答答地坠下。
“惊喜?你自己吗?”她笑着问。
宁攸用力点头,结果只收获了冷漠的评价:“挺没创意的。”
“能找到这的就我一个了,还不夸夸我。”
“你不应该来这里。”景云只能很无奈地说,“雨那么大,头发都湿了,当心感冒。”
“有钱难买我乐意。”小姑娘哼唧一声,说得理直气壮,“在家一个人看剧有什么意思,小说早就在第一个月就读完了,出去玩又热又累,还没人可约,大家都出国旅游了。还是你这里好,安静又凉快。”
景云正暂居在舅舅家在城北郊的独栋里。这一片开发成花园社区的地方,空气清新,环境整洁,邻里和睦,既不过分独立到疏冷,也不会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无端的乐施好善。
是个很好的处所。
养病的好地方。
她扑哧一声笑,取笑她:“可你来了就不安静了。”
“你还是天天嫌弃我。”宁攸一脸冷漠,音调却止不住上扬,“你家浴室现在有热水吗,我先去洗个澡再来折腾你。”
“我习惯了。”她下意识地回答。
也许就像习惯手机打字用九宫格一样,虽然与别家不同,但适合脑速大于手速还总有一堆文字要发表的人。
可是这次,她习惯了什么呢。
宁攸哼着歌,抱着好友的浴袍和毛巾出去了。
景云掀开被子下床。她坐得太久,膝弯发麻,只能用两条软腿支撑自己往厨房走。碗里的瓷勺晃来晃去,叮叮当当,倒是与雨声合成了二重奏。
她一路穿过走廊,一路听着雨声。
八月末的雨下了一整天。
前些天的秋高气爽和在阳光下的温暖连夜卷了包裹撤离,留下一个从西来的云团威风地站在山巅,向四下洒下雨点。在山脚的宅子里,她能看见山顶的雷电云,紫色的光束劈开稀薄的空气,噼里啪啦的雨点倒是很好的催眠曲。
景云昨晚八点就摘了耳机关掉视频躺下睡觉,一觉睡到眼下。她在空气沉闷光线晦暗的午后,格外清醒。
开学季又要来了。
过了最近这几场雨,她能预测到温度下降,气压升高,真正的秋高气爽。那样的天气非常适合与小伙伴一起在没有作业没有拖堂的午后,参加一个室外的社团活动。她们可以一起在操场绕圈消食,八卦本班最作的女生和最呆的男生,分享小道消息和不准确但有趣的情报。
宁攸从未对她有所隐瞒,除了某些只讲到一半的隐私,毕竟谁都有只能自己咀嚼的事。
但景云守了一个秘密,秘密就放在床头桌上的蓝罐曲奇筒里,只要她不掀开盖子。她在这里住的小半个月里,左邻右舍都有满面慈祥的老人家来看望她,他们都知道她的病情。
最后景云选了一种最中庸的实话实说:“我头疼,可能没法和你聊太久。”
宁攸表示理解:“能听一会吗?”
“对不起,让你跑这么远过来,白跑一趟。”
“可你陪了我三年呀。”
“以后可未必。”
“胡说,这么随性地食言可不是你的风格。”宁攸的眼睛弯起来,一点点小小的开心一路艰难地爬上眉梢,“难道说,你其实不是景云,只是来替她到这乡下养病的替身,那种受雇于大家族的演员?她本人是不是去加拿大度假了?”
景云绷不住,严肃的表情瞬间破功。她知道宁攸在胡闹,小姑娘显然只是在随心所欲地信口开河。
但话题都引到这里了,她转了转眼睛,终于想好向她解释自己病症的措辞时,一垂眼,看见铁质的饼干罐伸过来,还有一只捏了块中间镂空的心形巧克力饼干的手。
“你的病……好点了吗?”宁攸盯着她,仿佛自己能望闻问切似的。
“会好的。这么说吧,我可能一时半会回不去,但我会努力,争取早点回家。”景云说,她努力想出一个不太蹩脚的比方,“你就当我,假装是看着我出了一趟远门,是长途跋涉让人变得疲惫。我在努力抢票,像每个长假前抢火车和高铁票一样,等买到了,就回家。”
“好。”宁攸点点头,又小心翼翼地问,“你的病,没有再加重了吧……”
“没有,别想太多。”
“哦。”虽然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答案,宁攸的情绪还是没能像往常一样充满气,高涨起来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景云不擅长安慰人,尤其是安慰现在委屈巴巴的无辜小姑娘。她只能打起精神,放轻声音,试图不让对方太多心,“你这次要讲什么故事?主角是我们认识的吗?”
她想,也许当她心里只想着那个故事的时候,就会忘掉自己的糟糕状态吧。
她想,我会去很远的地方,远到买不起返程票,可在这之前,我不会离开。
宁攸看着她,目光聚拢成一束强而笔直的射线,却有些僵硬。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。
“景云,你认识她。除了她父母,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是怎样的人。”
从小到大,都有人教育我们不要给人贴标签,但对于那些并不熟悉的人生过路人,我们只能得出他是个如何如何样的人这种结论。
宁攸必然不会满足于这个层面的推导。形容词是不能用来定义一个人的,是不足够的。
“我想听她的故事,而不是,只给她讲故事。”
“我不太清醒,需要一点提示。”景云看着浮在虚空中的台阶,决定走下去,能够走到哪里不得而知,但下面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,所以必须要全力以赴,哪怕不能走完全程。
她问她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熟络起来的事吗?
相识的前五年宁攸光在与数学的小数与分数作斗争,记不住她们的过往,记忆开始刻入磁带的时候,已经是他们认识彼此的第六个年头。
宁攸点点头,说在一起过了六年我才知道,我们早在十年前就是同学。也许我们前后脚玩过滑梯,同时踩死过一只嫩绿色的吊死鬼,站在小学入学第一天歪歪扭扭的队伍里玩石头剪子布,穿大不止一号的校服外套还把空袖管荡来荡去,在放学之后赖在托管班不走,去操场上捡毛毛虫似的棕红色的杨树花。
“这些事情我当然记得,像记住地震波纵波传播速度快于横波。”宁攸以此作结,“过去再好也有很多意外成分,我比较希望规划一下未来,你要听好了哦。”
要陪我一起去把学校西边那条街上的所有店里的所有菜都吃一遍。
不可以翘掉晚自习让我一个人坐在食堂大桌上吃完饭。
要换和我同款的钥匙扣和手机壳。
不可以一声不吭就跑掉。
也不要让我等太久。
她把想说的话一筐筐倒在好友面前,期待对方一个个捡起,用衣袖擦干上面的灰尘,仔细端详。
她们做了那么多年挚友,说话越来越矫情,越来越肆无忌惮,却不会太过锋利而伤害彼此。她说到最后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,有没有说全。但已经说出去的那些事,全部都是掏心窝的企盼。
景云安静地听她一口气念叨一大串文字,突生要找个备忘录一天天摘抄的念头。
“这时候应该说什么比较应景?”
宁攸脑内最近看的电影里的某个求婚情节,突然大笑:“当然要说‘我愿意’,双手合十,要虔诚。”
“你还真是……可爱啊。”景云趴上自己的被子做失意体前屈状,还斜着一只眼看宁攸突然爆笑的表情——笑容三分喜悦三分期待还有四分半吊在空中的担心。
“不要敲竹杠,给个回应嘛!”
景云最终还是决定,对她笑一笑。
“十一假期再来吧。那时候,我们一起骑车去山上,然后可以徒步走五百米去邻居爷爷家的那片花田,有你最喜欢的花。”
“我愿意,我都愿意。”宁攸抢答,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。她的喜悦写在脸上,期盼和祈求也在眉眼之间,“不过,你要快点回来。学校的商店进了新的和纸胶带,我想all了全部带过来,但更想在吃完饭后拉着你从食堂跑到教学楼二层,拿个空白的手帐本,我们趴在商店外面的可转动黑板上,贴独一无二的图案。”
“好。”
“天气好潮。”她随手呼撸着自己的头发,“真是糟糕的下雨天,如果出太阳的话,我还想让你带我在花园里逛逛呢。你都要长蘑菇了。”
“暴雨总会停的。”
“嗯,所以你也一定会痊愈的。”
“我知道,都会好的。”
“你看我们这么有缘,从幼儿园小班就有一起的合照。哦对了,说起来,有一次夏末下这样大的暴雨,我们从平房里跑出来,在小院里咵叽咵叽踩水,被老师拎回去用毛巾狠狠摩擦哈哈哈哈,年轻真好……”
缘起都是意外。
意外无法复制。
但只要一次,就足够她后半生都充满未知的欢喜。
“这是我喜欢暴雨的原因。”
“因为我?”宁攸手指向自己。
景云揶揄她:“自恋狂。我的意思是,下雨和午睡更配。看闪电劈开混沌的雨幕,听外面无休止的风声雨声雷鸣狂哮,多好的安眠曲。”
窗外的雨得到片刻的停顿喘息,小楼头顶的一片天裂开一条缝隙。如果雷雨不再复返,也许从中会长出一棵葱翠的幼苗,它沐浴天边的阳光,被水汽围绕,长得又快又茁壮。
云层与云层之间留出了空隙,还在地平线以上六十度的太阳终于得到了投掷阳光的机会,毫不吝啬地洒下放射状的无数条光束。
像是有人在云区渡劫飞升似的——景云突然想到,有次在学校他们也看见了这样的景观,有人这么说。
飞升之后,脱离了困苦百生庸俗常扰的人间,却无法连带走烟火中那些使她温暖的人。
这下景云清醒了,头脑胡思乱想起来。
但天没有晴。
“你多待一会儿吧,等雨停了再走。”
“哈哈,正合我意。”宁攸点头,又抱起洗澡后从客厅里顺来的饼干罐,把摊在手心里的几片饼干递过去,“这个真的好吃哎。”
景云听她嚼得嘎巴嘎巴满脸幸福,微笑起来:“讲点新故事?”
她把十指交叉的双手放在大腿上,声音稳得不像一个应该告别的人。
“我想听你讲故事,想听很久。”
宁攸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,那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没有傲气,反而全是调皮的可爱:“我还是头一次听你用这种托付终生的语气说话。”
“咱们可以不要乱用词语吗?”
告什么别。
她还能和她一起经历最美好的学生时代。
“yes.I do.”
终